這幾年,我一直在屋頂上欣賞哈德遜河。河的顏色從來沒有一次相同,頭頂上的天空亦然。今天是雜灰色豹紋圖樣的天空,明天換上橘紅畫布,上頭畫著一條條亮白線條,改天又是一片淺藍,點綴著幾朵灰煙色雲彩。跟天空一樣,哈德遜河的心情也是說變就變,像是一個記憶短暫、喜怒無常的情人。有時候浪濤洶湧,有時候平靜安穩,水上的波浪像是茶杯裡一圈圈的細紋。今晚的河水有浪捲起,恍若一匹銀色烏干紗,流過自由女神像,穿過韋拉札諾海峽大橋,然後掉入深藍色的海裡。河水似乎永不停歇,讓我覺得很安心。
在這個沉緩的夏夜,西岸快速道路上只有幾輛車,少了平常的卡車剎車聲、汽車喇叭聲和警笛聲,很安靜,整個曼哈頓彷彿浸在蜂蜜裡。天空變成藍綠色,透著白色光線,宛如給哈德遜河那頭紐澤西的建築物,鑲上了白色蕾絲。我找不到月亮,只有環島觀光渡輪朝向曼哈頓河岸駛去,像一顆煙晶黃寶石,在暗夜裡發著光。
「對不起了,各位。」我捏了捏亮紅色番茄,它們外皮堅硬光亮,但還需要多曬幾個早晨的陽光才能熟透。茄藤下的泥土已經乾得像木屑一樣。我一圈一圈把綠色舊水管從底座上繞出來,然後旋開龍頭,等噴出的溫水轉冷,才開始澆水。身上的伴娘禮服緊得我走不了幾步,於是我放下水管,拉開背後的拉鍊,把禮服給脫了。本來我還想保留這件禮服,但又何必呢?我穿這種太妃糖色的衣服看起來怪沒精神,而且也想不出還會有什麼機會穿。
禮服立在我面前,活像是一個僵硬的粉紅色鬼魂。我把水澆向它,淋濕的緞面禮服變得像是一杯冒著泡的蔓越莓雞尾酒,顏色正好就是朱利安‧施納貝爾(Julian Schnabel)在西十一街上蓋的朱壁宮殿(Palazzo Chupi)所使用的水磨漆顏色。那棟桃紅色的房子,就像一幢托斯卡尼別墅,跟在我們房子的後面。現在禮服變成這種紅色,穿在我身上應該很好看。
我身上現在只剩調整型內衣了,內衣看起來像是一九二七年美國小姐遊行時穿的鮭魚色泳衣。束褲像繃帶一樣把我大腿纏得緊緊的,上腹部則被束緊到你會以為這內衣是拿來固定某根斷掉的肋骨。我的胸部像兩顆包在保鮮膜裡的粉紅色雪球杯子蛋糕。我沿著房子的前緣澆水,心裡一片平靜,只有脫去了禮服、鞋子和伴娘工作後的輕鬆自由。
我站著為番茄藤造雨,空氣中瀰漫著黑泥的味道和些許咖啡的香氣。把咖啡粉灑在根部四周,是從前外公種花的小技巧。我想到外公,也想到外婆對於這個我思念且深愛的男人,有著非常不同的觀感。外公要求每次用餐時,桌上都得鋪上非常乾淨的白色桌巾,而這桌巾下,似乎暗藏著許多的問題。也許哪天外婆會打開心房告訴我他們的婚姻故事,那些故事也是安爵里尼製鞋公司的歷史。
外公外婆的鞋店連同這棟房子,是附近僅存幾棟還抵抗著環境變遷的古老建物。近十年來,河畔一整排的工廠和倉庫已經改建成高級餐廳或寬敞的無隔間公寓。哈德遜河岸的景觀也從單調且令人生畏的石頭牆,變成一整列用鋼筋和玻璃蓋成的耀眼現代建築。危險的船塢、繫著平底貨船的黑色木樁和停滿髒兮兮卡車的碼頭全都不見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幾個綠色公園和兒童安全遊戲區裡漆著亮麗顏色的遊樂器材。而乾淨的步道散布著藍色指示燈,天一黑便自動點亮。
在那些有錢人決定永遠改變我們的視野以前,外婆對於這些變化都還能適應,可是當隔壁蓋起名建築師李察‧麥爾所設計的三棟玻璃盒高樓時,她便吵著要把我們的屋頂花園用高大的木頭圍籬整個圍起來,圍籬上還要種耐寒的長春藤,防止別人偷窺。不過她尚未動工,因為似乎還沒有人搬進那幾棟水晶大廈。這幾個月以來,我每次上頂樓都很怕看到已有鄰居進住,不過到目前為止,直對著我們屋頂花園的,仍是一間無人公寓。
我把水管的噴嘴拉到臉旁,用冷水把臉沖濕。臉上的克蕾克蜜粉被沖掉時,感覺還癢癢的。很快地,「南西‧討人厭」化妝師的手工全沖光了,只剩下乾淨的肌膚。水柱把我的髮髻也沖散開來,濕透的調整型內衣,像藤蔓般綁得我快要窒息。我看看四周,放下水管,解下調整型內衣的調整帶,使勁拉開胸衣,然後把這整件萊卡衣物往下捲到腰部和臀部,再往大腿小腿方向推下。我踏出內衣。在黑色柏油屋頂上,內衣攤在那裡,活像畫在犯罪現場地上的粉筆人形。
我閉上眼,把噴嘴舉高,就像澆花一樣,把整個身體淋濕。冷水沖在光溜溜身上的感覺好舒服。我閉著眼睛,重溫好久以前某個夏夜裡相似的情景:我和姊妹們站在一個藍色塑膠泳池裡,外婆拿著水管幫我們噴水。
突然,一道強光罩住了整個屋頂。起初我還不明所以,是上頭有警用直升機正用大型探照燈搜尋毒梟嗎?我幾乎可以想見明天的頭條:「突擊搜索中發現赤裸女子以水管戲水」。但是頂頭什麼都沒有呀!我看看右邊,派瑞街那頭也沒有任何動靜。我往左看去,天哪!李察‧麥爾水晶塔裡平常空蕩蕩的四樓公寓,現在竟是燈火通明。
我和一個身著夏裝的女人四目相接,她看到我嚇了一跳。更糟的是,她並不是單獨一個人,身旁還有一個高大且頗為英俊的男人,有著熱切的黑色雙眼,身上穿著短褲和一件上頭印著CAMPARI酒名的T恤。我們的眼神交會,然後他的眼睛往下看去,而且上下游移,像是正在查看機場裡顯示班機起降資訊的螢幕。就在那時,我才想起我全身赤裸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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