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啊,我要接受專訪了!

《時代週報》(Die Zeit)亞當.索波欽斯基專訪、闕旭玲譯

人物專訪,這到底是啥?一堆不全是事實的內容,加上偶爾觀察到的現象,最後再來個妄加評論?這就是許多受訪者常有的感想,他們會懊惱不已地拍桌立誓:這輩子再也不跟記者打交道!但是丹尼爾.凱曼決定再淌一次渾水,結果就是您面前這份人物特寫!

做人物專訪的人,通常有強烈的寄生性。首先,他得去見一個深受大眾關注的人物。然後藉此專訪,希望自己也能獲得一些重視。所以答應接受專訪的人簡直像與魔鬼打交道;不只因為上述原因,還因為採訪者對自己的獨家觀察,具有不容反駁的絕對權力;採訪者可根據受訪者某個揮手、某次咳痰或發脾氣妄下論斷。受訪者對此完全莫可奈何。

用這種方式寫出來的專訪當然有瑕疵,但本來嘛,這本來就只是一種偽造,一種相較於本人根本不可能十全十美的複製。採訪者站在相對立場上,更想挖掘的當然是受訪者的生命缺口或人生挫敗,這樣的主題才能成為重點嘛!慘痛的參戰經驗;偉大的失戀;落魄的從前和揚眉吐氣的過程;還有現在的成功,成功改變了一切,改變了過往;而成名,受訪者正為成名所累?或根本不受影響?沒有一份人物專訪不經過加工,甚至還可能捏造出與事實不符的情節。採訪者慣用的伎倆還有:盡可能把主詞「我」剔除。只要通篇充斥「有人說」或被動語態,就能營造出客觀又不自以為是的氣氛──雖然事實上是既主觀又自以為是。 要做這篇專訪可不容易。「凱曼先生近期不接受採訪。」公關部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不友善,我趕緊祭出纏功:不會占用他很多時間,凱曼先生不是常要去各地舉辦朗讀會?等火車的時間一起在火車站喝杯咖啡,很快拍張照,凱曼先生只需要......

這是兩年前的事了,當時《丈量世界》還在排行榜上熱賣,而今銷售量更突破了兩百萬冊。

這是一本雙傳式小說,由不愛出門的數學家兼天文學家高斯,以及為了探索大自然遠赴拉丁美洲的洪堡交織而成。這兩位德國科學家乃威瑪古典主義興盛期的代表人物。高斯,一位脾氣暴躁、凡事吹毛求疵的老先生,其純粹的精神被困在可恥的孱弱身軀裡。另一位是洪堡,視跳蚤寄生於腳趾及女人騷擾為屈辱,歷經奧利諾科河上的滂沱大雨,全身溼透卻還堅持一身普魯士軍服。

德國哲學家赫爾穆特.普萊斯納(Helmuth Plessner)曾寫道,所有人都會在某一刻化身為「自己的漫畫」:當他想透過語言把自己的內心表達出來時,勢必牴觸到身體的侷限,牴觸到有限的表達可能,其形象會變得扭曲而破碎;此狀態,乃所有漫畫的創作基礎,乃漫畫之直觀。《丈量世界》想傳達的也正是這樣的思想,甚至是此思想的最佳美學例證。此外,這本書還對市民階級教養做了一番發人深省的冷嘲熱諷,但這樣的題材竟意想不到地好賣!

專訪德語界最成功的作家──這樣的人物專訪放在《時代週報》裡應該再適合不過。重點當然是:成功後帶來的改變?眾人的期待有沒有帶來極大的壓力?甚至讓他陷入低潮?書店裡擺滿了他的書,到處可見封面上的火山,還有火山上那飄浮在半空中的幾何圖形。

我用電子郵件寫了封長信。不必現在就接受採訪,可以從長計議!可將重點放在新書上:想必閣下已開始構思新書了!我會專程從柏林到維也納採訪他,可以一起在維也納內城區散個步,或找間咖啡館坐下來用餐,吃維也納著名的炸豬排或燉牛肉,全數由《時代週報》買單。

凱曼提議在十字山碰面,那裡是他第二個家。一個月後,初夏艷陽在柏林沙彌索廣場上射出幢幢清晰影子。下午時分,在一個安靜典雅的角落,整體而言充滿上流氣氛:推著娃娃車的爸爸們,一間間精緻、可惜卻禁菸的咖啡館,還有我們約好要碰面的義大利餐廳「綠魚」。凱曼有些遲到,只見他疾步朝著人行道旁舖著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走來,先親切地跟我問聲好,然後脫掉皮夾克,坐下,他邊看菜單邊說,很高興這次採訪能事先規畫,做這種專訪其實該多花點時間好好進行。正因為我的慎重,所以他在深思熟慮後決定答應。他太常讀到那種才碰一次面就出爐的人物專訪,在那種專訪文裡,所有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要被誇大,是啊,要說成充滿象徵意義:比方說他那天吃了什麼。但又能怎麼辦呢!

凱曼吃得津津有味。裹著帕瑪火腿的豬排,淋上摻了瑪莎拉白葡萄酒的醬汁,搭配香烤玉米餅。他心滿意足說:「太好吃了!」接著又說,朋友建議他這陣子別接受採訪,朋友說常上報不好,所以最近他很少曝光。不過他一直很關注有關他的報導,總是讀得很仔細,可惜總一再讀到從沒改過來的說法。報導上說他是個「神童」,是位早慧的「青年新星」。凱曼皺起眉頭,繼續用力嚼。可是,他都三十二歲了!如果沒記錯的的話,三十二歲時耶穌都發表《登山寶訓》了!但從沒有人稱耶穌為「青年先知」。神童的形象絕對是誤導,因為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根本與成功沾不上邊。他的作家生涯曾非常困頓潦倒,現在大家全忘了。他常想起鈞特.葛拉斯跟他說的話;一年前在齊格飛.藍茨的生日派對上,葛拉斯一臉慈祥對他說:「現在起,你將邁入『每個人對你的了解都比你自己多』的階段。」

回顧過往,或許只能用「冥冥中自有定數」來看待人生發展──凱曼引用叔本華的觀念補充。前塵往事,似乎沒有一件是偶然,一切都順理成章。就好像當初他之所以跨進作家這行,如今之所以這麼成功,全都是理所當然。

他的第一本書《貝爾宏姆的想像》(Beerholms Vorstellung)由維也納一家小出版社德意迪克(Deuticke)出版。當時凱曼才二十二歲,內容是描述一位混淆了虛幻與真實的魔術師,結果一本也賣不掉。他的第二本書散文集《陽光下》(Unter der Sonne)同樣乏人問津。但這兩本書卻受到托爾斯騰.阿倫德(Thorsten Ahrend)青睞,當時他是大出版社書亢(Suhrkamp)的審稿人。不久後,凱曼就收到一份簽名極工整、字體奇小、署名為齊格飛.溫賽德(Siegfried Unseld,書亢當時的老闆)的合約,打算簽下他的新書《馬勒的時間》(Mahlers Zeit)。這本書描寫一位狂人,一位物理學家,自以為解開了時間的秘密,但他的行徑卻讓人分不清,他到底是真有驚人發現,還是根本瘋了,精神錯亂了。拜大出版社書亢之賜,這本書還舉辦了朗讀會。「空蕩蕩的圖書館內,書店的人沒來,書商的人也沒來。」作家望著台下空蕩蕩的座椅,只有幾位臨時被主辦人叩來充數的親朋好友,他們坐得離講台遠遠的,極不耐煩地聽他演講。

《馬勒的時間》出版,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慘。出乎意料之外:因為九年前,也就是這本小說出版時,正值年輕作家竄起之際,多本處女作接連大賣,新銳作家一個個荷包滿滿。唯獨凱曼,他那跨越真實與虛幻,主題圍繞著天才之瘋狂與哲學之荒謬的小說,顯得那麼不合時宜。當時是流行文學的天下,內容傾向迎合淺顯的消費市場,風格類似柏林酒吧裡那股頹廢調調。於是,凱曼在同行中,在一堆新竄起的文學明星中成了異類。不但擁有可悲的高學歷,還飽覽群書,乃具有專業素養之文學與哲學碩士,中斷的博士課程專攻康德,還寫了三本找不到讀者的書。

再試一次:《極遙之地》(Der fernster Ort),凱曼最大膽的作品之一,故事環繞著保險從業人員朱利安的生活。但小說一開始就描寫朱利安在游泳時發生意外,接下來整本書也沒再提起,讀者根本無從判斷主人翁是人還是鬼。小說默默擺在書店的偏僻角落,直到被撤走,好像根本從沒被寫出來過。凱曼笑著說:那段日子,他真的睡不好。

侍者撤走餐具,凱曼點了杯義式濃縮咖啡,為午餐畫下完美句點。他頷首微笑,既友善又有禮貌地等我提問。凱曼予人的印象真的是有教養,又完全沒架子、不傲慢,非但如此,還有點害羞,長手長腳讓他偶爾顯得有些笨拙,但就是這樣的不完美更令人覺得舒服、真誠。他說起話來完全沒有咄咄逼人的斬釘截鐵,而是一臉認真的像在思索,像在自我探究。可一旦提到他深感興趣的字眼,或某段他極為認同的話,他又會立刻容光煥發、神采飛揚。

有次我們碰面時,單是「不好」(ungut)這個字就讓他思考了半天。他問,為什麼「不好」這個字聽起來比「糟糕」(schlecht)還奇怪?還有一次,他為了一段話又探究良久,那段話是美國知名作家諾曼.梅勒(Norman Mailer)在一次活動上向他提到的。當天兩個人聊到時下文學作品崇尚的簡潔風,此風格導致了原本深刻的意義完全隱沒在字裡行間,乍看之下像偉大的藝術,但全面使用短句描述日常觀察,無疑是模仿海明威和瑞蒙.卡佛(Raymond Carver)。梅勒無奈地說,蹩腳的模仿將成為文學主流,接著又感慨地補上一句:People make too much of a simple style──大家對簡潔風的推崇已言過其實。

至於那天在十字山的聚會,占據凱曼思緒的是「成功」。成功能改寫過去,能把過去美化成展翅高飛前的必要階段。但並不見得好:「大家總是人云亦云地說,失敗令人謙卑,成功叫人狂妄。」但事實剛好相反。失敗令人痛苦、難過、傲慢、聰慧而敏銳。相反的,成功令人溫和、寬容,讓急切的心得以平靜,憤怒得以止息,卻也讓人變得虛榮。

二○○四年底,凱曼完成了《丈量世界》。「從那時候起到現在,有超過兩年半的時間我沒寫出自認為成功的東西。」但他一點也不緊張,依舊對寫作充滿信心。尤其這幾天,他覺得有些地方寫得相當不錯;故事的情節開始彼此交織,發展出全新的、令人滿意之物。

我很好奇,他幫新書取好名字了嗎?通常書名就能一窺全書梗概。他有點勉強地把視線從桌面上移開,抬起頭來說:《名.聲》(Ruhm)。

凱曼第一本獲得市場肯定的作品,是二○○三年出版的《我與康明斯基》,時間上比《丈量世界》早了兩年。素有德國書評教皇之稱的拉尼奇,在海登萊希主持的文學節目中公開稱讚《我與康明斯基》,此舉大大助長了銷量。書中主人翁是一位名叫車爾諾的記者,他打算為老畫家康明斯基立傳,並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挖掘老畫家生平不為人知的情史與秘辛。同樣的主題,在凱曼的新書裡將再次層層審視。不過,這次不是立傳而是人物專訪;《時代週報》打算為書中主人翁做一次人物專訪,哈,顯然發生在我這篇凱曼專訪之前。那篇人物專訪大致如下:「有本雜誌想專訪里奧.李希特,篇幅八頁,加上兩大張照片,甚至想拿他當那期的封面人物。他毫不猶豫答應了,但一答應就後悔了。」

里奧是位作家,凱曼新書《名.聲》的主人翁。凱曼說,這個構想產生於維也納的一家咖啡館內,亦即約瑟夫城區的艾莉斯咖啡,也就是我們約好第二次碰面,要一起吃燉牛肉的地方。

年邁的侍者走起路來已經有點不穩,但完全不影響他散發出來的威嚴。雖然有點駝,但他一次總端好幾瓶飲料和好幾個杯子全場穿梭,穿梭在眾人的吞雲吐霧中,穿梭在擺滿桌椅、連角落都有座位的餐館內,放眼望去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。男士大多穿著吊帶褲,習慣以沾濕的手指翻報,一個個表情莊重,另外還有個頭髮染成紫色、高高挽起的老婦人,她正在小聲地自言自語,似乎有些不悅。凱曼的小狗努雪奇,一隻混血狗,湊近老侍者的褲管,邊嗅邊發出低沉的悶吼。老先生不動聲色將汽水和咖啡慢慢放到桌上,然後,步伐雖小,卻加快速度朝其他桌而去。

凱曼說,他之所以把狗帶來,因為牠很適合出現在專訪裡!老是吃吃喝喝,多條狗畫面應該會活潑一點。努雪奇是隻孤犬,在西班牙撿到的。西班牙?喔,他有時候會去,純屬私人行程。這沒什麼好探究的,他也不需要將所有事公諸大眾。重要的是在西班牙收養了這隻狗。

努雪奇發出低低的咕嚕聲。當時是二○○八年一月,凱曼的心情極佳,他表示,新書寫得很順利,應該很快能完成,這本書他自己很喜歡。接下來,凱曼將依約細數家族史:擁有導演父親、演員母親的凱曼,出生於一個充滿藝術家氣息的奧地利望族。

凱曼的祖父愛德華是猶太人,任職於維也納電信局的高階公務員,公務之餘還出版了兩本未受矚目的表現主義小說,兩本書各有一個奇怪的名字,一是《從鮑立到棕枝主日》(Von Pauli bis Palmarum),一是《法蘭西斯科.洪德先生的故事》(Der Roman des Herrn Franziskus Höndl)。納粹主政期間,家族透過賄賂和偽造證件得以倖免於難;他們宣稱自己只有一半的猶太血統。凱曼的父親,一九二七年出生的導演麥可.凱曼(Michael Kehlmann)向兒子提起過,當時鄰居們是如何大張旗鼓、肆無忌憚地反猶太:為表達對「猶太人」的不屑,他們甚至拉著猶太人的頭去撞牆。但今天大家竟然說,這樣的場景不適合出現在電影裡!當時麥可與奧地利反對人士時有來往。有天晚上他們正在聚會,卻被當局查獲。麥可當場被捕,並關進了附屬於毛特豪森集中營的監獄;不過大戰結束前,家人早一步透過賄賂將他營救出來。

身為兒子的凱曼回憶道,其實父親很少提到那段日子,但肯定是因為這些發生在維也納的往事才讓父親決定前往德國,去德國的電視台任職。

很遺憾,凱曼說,父親無法親自感受到《丈量世界》的成功。最後那幾年他罹患了老人癡呆症,並於二○○五年十二月去世。凱曼是透過父親才得以進入文學世界:父親常手拿劇本,坐在那兒大聲唸給兒子聽。他非常熱情,交遊廣闊,熱愛群眾,喜歡上台,一點也不害羞,在餐館裡只要菜不好吃,就會立刻喊侍者來要他端回去。丹尼爾在某些方面跟父親恰好相反。他很容易害羞,不管要他當眾朗讀或跟人討價還價,他都得先克服心理障礙。

一九八一年,他們再次回到維也納。父親麥可接下主持約瑟夫城區劇院的工作。身為兒子的凱曼義憤填膺地說,因為某些人勾結和厚顏無恥的詭計,父親最後並沒有上任。雖然合約都簽了,白紙黑字,他們還是有辦法把父親硬生生擠下那位置。

麥可曾是風光一時的大導演,將約瑟夫.羅特(Joseph Roth)的小說《拉德茨基進行曲》(Radetzkymarsch)搬上大螢幕更讓他全球聞名。但後來,不但在舞台劇圈子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因為他堅持要忠於原著,所以被視為手法過時,連在電視圈也無法立足,因為他最擅長拍高難度的電視電影,把當時的舞台劇改拍成電影,而這種節目根本沒人要看了。

凱曼說:父親的例子告訴他,一旦時代精神遠離了這個人,成功也就隨之而去。接著他忍不住一陣牢騷,慷慨激昂地罵維也納,罵奧地利,罵這個國家不斷敗壞的社會風氣,大家都滿肚子壞水、陰險狡詐,真是沒見過市面的鄉巴佬性格。他才不管人家怎麼說,說他罵的這些話是陳腔濫調也罷,說愛批評是他們這些奧地利作家的專長也罷,總之他不在乎。天性使然,凱曼又說,《丈量世界》在奧地利之所以不像其他國家賣得那麼好,真是奧地利人的天性使然!

(括弧裡這一段,我要先插播一件距當時還有五個月的事,亦即歐洲盃足球賽。比賽期間我們又在一家餐館碰面,不過這次是在柏林市中心。為了幫專訪找適當的橋段,我建議一起看奧地利對德國那場。觀賽時他肯定會發表些意見,我剛好可以引用。那天我們約在奧拉寧堡大街上的舊郵政局碰面,裡頭有一間俱樂部,我們坐在郵政局的拱頂下,碩大的螢幕就直接搭在壯觀拱頂下。那天現場擠滿了人,許多人揮舞著小旗幟,興致高昂地拿著啤酒直灌。比賽無聊到爆,最後德國隊終於射進一球,比賽結束。凱曼激動地說:「這樣不行!讓奧地利一比零輕鬆輸掉,幾年後他們一定會自認為今天是他們贏!」過一會兒,凱曼轉頭向我:「請務必把這句話寫進去。」比賽結束,亞歷山大.奧桑(Alexander Osang),《明鏡週刊》的紅牌記者碰巧也在,他朝凱曼走來,微微欠身後與凱曼握手。現場應該還有很多其他記者,他們應該都是跟著奧桑一起來觀賽的。)

那天的維也納之聚在生啤酒堆中結束,我們去的是一間以深色木板為裝潢主調的酒館。凱曼介紹兩個朋友給我認識,那是他從大學時代起認識到現在的好哥兒們。物以類聚,他們跟凱曼一樣很有禮貌、開朗親切。他們一個在奧地利標準局工作,負責測量,一個是程式設計師。凱曼的好友......一起成長的哥兒們,肯定知道不少他不為人知的趣事,引用他們的話肯定能把凱曼的個人形象勾勒得更清晰鮮明。

頭一個問題當然是:成功後凱曼有什麼改變?程式設計師不知所以地望著大家,然後說:「完全沒變。」另一個做測量的朋友聞言大笑:他就是這麼一個人。 當凱曼的朋友這麼久了,有沒有發生什麼印象深刻的趣事?兩人交談了幾句,又想了一下,程式設計師回答:「沒有。」

從事測量的朋友終於想到一件有趣的事:有一次他跟凱曼臨時起意,決定要到附近的山上爬山,但怎麼開就是找不到路,於是他們在農莊前停車,凱曼搖下車窗問站在路邊的農夫。農夫正想回答時,有一隻蒼蠅不偏不倚飛進他的嘴巴裡。 隔天我造訪了凱曼位於第一區的住處。凱曼住在維也納市中心一棟相當特殊的建築物裡,一棟充滿一九三○年代新客觀主義風格的十二層建築物。屋內布置得簡單樸素,不過工作室裡有一組好大的電腦。凱曼說,好友的傑作!此話一出立刻讓我想到:前一晚那兩個朋友的口才實在令人不敢恭維。或許因為太熟,他們早視一切為當然。凱曼手裡端著一杯茶,為了解酒,解昨晚的生啤酒。另一頭是堆滿紙箱的走道,努雪奇在那裡很不安分地跑來跑去。許多大型紙箱堆疊在一起,好壯觀,簡直像座小山。

我半開玩笑問:裡頭藏的是什麼啊?凱曼說:這個啊,《丈量世界》的贈書啊,每次再版,出版社就會依約寄來一定的冊數。這些書,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。 幾個月後,凱曼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:他在奧格斯堡劇院將有一場演講,內容將會相當大膽。「奧格斯堡布萊希特系列活動」的主辦人劇作家阿爾貝特.奧斯特邁爾(Albert Ostermaier)邀請他七月底去演講。

一場聲勢浩大的盛會,除邀請德國流行樂天王赫伯特.格內麥爾(Herbert Grönemeyer)透過衛星電視連線演唱布萊希特的作品外,還將舉辦無數場朗讀會與座談會,並安排一位美籍女士從美國專程飛來奧格斯堡擔任意外嘉賓,並擔綱一場朗讀表演,許多政治人物將蒞臨致詞。至於凱曼,他負責開幕演講。非去不可,因為他已經答應了。這種文化活動,無一例外叫人難受,而且還浪費時間,政府出錢讓所有人出來排排站「共襄盛舉」,很典型的德國作風,作家們只好乖乖配合。

開始致詞。奧格斯堡市長目光炯炯望著台下滿座,一片鴉雀無聲中他揮舞雙臂,慷慨激昂地說:奧格斯堡乃文化之堡壘,布萊希特,奧格斯堡之子,是他們最具觀光價值的寶藏!接著上台的是奧斯特邁爾,詩人兼此次活動的主辦者,其人高挑清瘦,渾身散發存在主義者的氣質,他充滿感性的娓娓道出對這次活動的犧牲奉獻,甚至殫精竭力住進了醫院。簡直生死交關!但此刻,他又站在這裡!即時康復!為了奧格斯堡!為了布萊希特!為了戲劇!綠黨官員克勞蒂亞.羅特(Claudia Roth)代替不克出席的德國足協主席特奧.茨旺奇格(Theo Zwanziger)唸了一份賀詞。賀詞上寫著:足球與布萊希特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共通性,前者在草地上表演,後者在舞台上表演。

就這樣,一小時過去了,開幕致詞剛結束。接下來輪到丹尼爾.凱曼,穿著黑西裝的他走上舞台,一臉自信卻表情嚴肅,他望著台下觀眾,語氣堅定地說:首先他想提醒,布萊希特乃殺人魔王史達林的信徒。在此我們真該慶幸,世界沒有變成布萊希特期望的模樣,因為在他期望的世界裡,不存在選擇自由與言論自由。布萊希特──簡直是在暗指這次活動──可不能等同於文學界的切.格瓦拉流行衫。凱曼語氣強悍到像在質問觀眾:為何時至今日,身為民主信徒依舊不是一件很光榮的事?

掌聲如雷,久久不墜,接著歡呼聲四起。坐在第一排的奧斯特邁爾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向觀眾,臉上堆滿笑容拚命鼓掌,一位女士從觀眾席中衝上舞台,獻給凱曼一大束花。緊接著是中場休息,凱曼被劇場人員和觀眾團團包圍。許多人帶著書來請他簽名,但更多人圍著他是為了恭賀他演說成功。凱曼充滿自諷意味,半開玩笑說:真高興,如今文化界再也不可能有人言行失當,就連想製造點驚世駭俗的醜聞也不可能了。真是一片祥和啊!果不其然,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,是位聲音洪亮的老先生。他說:我是奧格斯堡人!是布萊希特的崇拜者!是凱曼先生您的崇拜者!好棒的演說!比我預期的還精采......

凱曼的新書《名.聲》終於完稿,副標為「一本小說,九個故事」,九個各自獨立又互相關聯的故事:作家里奧.李希特在國外進行令他痛苦萬分的巡迴演講。另一則故事的主角是里奧筆下的一位女士,她竟然跟自己的創造者,也就是作家討價還價,要求修改劇情。這本書簡直鬼影幢幢:主人翁們都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、活在哪個世界了,但隱約中似乎又了然於心:他們正在跨越既定界線。一下子是能主導故事的神,一下子又恢復成書中角色,淪為任人擺布的傀儡。 凱曼不只一次說過,他其實不喜歡德國戰後文學,因為戰後文學的重點總擺盪在社會運動和聲韻詩上。凱曼想突破的不是句法,而是真實性,就像以卡夫卡為依歸的南美作家一樣,比方說波赫士或馬奎斯,他們想取消白晝與黑夜的界線,清醒與夢境間那壁壘分明的真實性。

《名.聲》是一部結構上極其天馬行空,又兼具娛樂性的書。作者從意想不到的牽連中交織出全書整體結構,建構出一個與本書主題「名聲」同樣脆弱的世界。一個享譽國際的大明星,有一天他的影迷竟然不認識他了;一名到遙遠亞洲旅行的女作家竟然無故消失了。當然還有最後的幸福時刻。無論是在凱曼的小說裡,或里奧的小說裡,我們都能讀到:當主人翁終於放下永無止境的野心時,幸福就在眼前。

「到處充斥著這樣的虛榮;奮鬥不懈只為虛榮,腐朽敗壞只為虛榮。」凱曼在《馬勒的時間》裡寫道,「人應該懂得適時放棄。成就一切的關鍵在於適時放棄。」《我與康明斯基》裡被虛榮心驅使的記者車爾諾,在故事最後不得不向命運低頭,他若有所悟地望著大海:「天空低沉,但遼闊。浪花漸漸沖散了我的足跡。要漲潮了。」

第一次在十字山的綠魚餐廳見面時,凱曼就說:除非看待成名能像看待失敗一樣,皆待以沉著的平常心,否則成名將變得難以忍受。或許這正是默默貫穿其新作的核心思想。這麼說雖然有點荒謬,但這本書彷彿是本老年之作,一本閃耀著智慧光芒、令人讚嘆不已的晚年之作,他在書裡終於放下了年輕時的野心,戰勝了心底的恐懼,只不過這次是藉書中人物之口,以他們的觀點來旁敲側擊。主人翁里奧是位作家,女友要求他:「別拿我當範本。別把我寫進故事裡。」

「但那本來就不是妳,」他反駁道。

「就是我。即使不是我,卻依然是我。你心知肚明。」

 

亞當.索波欽斯基(Adam Soboczynski)
一九七五年出生於波蘭。在波昂、加州柏克萊、蘇格蘭聖安祖修讀德語文學與哲學,二○○五年以研究克萊斯特獲得博士學位,二○○七年起擔任《時代週報》編輯。曾獲得Axel-Springer記者獎與德國波蘭裔傑出記者獎,出版過兩本著作。 Copyright(C)2009 by Rowohlt Verlag GmbH, Reinbek bei Hamburg

聲音

艾布凌還沒到家,手機便響了起來。多年來他一直拒絕買手機,因為他是工程師,不信任這種東西。好端端地把一個會發出致命輻射線的東西拿在腦袋邊,為什麼就沒人覺得不妥?有一天他終究拗不過大家去買了一支手機,縱使買得心不甘情不願,手機的造型卻讓他眼睛一亮:簡直完美無缺,造型美觀、簡約優雅。不料就在現在,手機突然響了起來。
一個女人要找一個叫拉福、拉夫或勞夫的人,他沒聽清楚。
妳弄錯了,他說,打錯了。她道完歉就掛了電話。
晚上又來了第二通電話。「拉夫!」一個嗓音嘶啞的男人喊,「怎麼樣,你這頭笨豬還好吧?」
「打錯了!」艾布凌端坐在床上。那時已過了十點,妻子滿臉責備地望著他。
男人在電話那頭道了歉,艾布凌立刻關機。
隔天早上有三通電話留言,他在上班途中的地鐵上接聽。一名女子哧哧笑著請他回電;一名男子吼叫著要他立刻滾過去,沒人有耐性繼續等他了。接著又是那個女人:「拉夫,你到底在哪裡?」
艾布凌嘆口氣,撥了電話給客服中心。
不可思議,女客服員用百無聊賴的聲音說,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,沒人會拿到已經占用的手機號碼,層層安全機制都在把關的。
「可是偏偏就發生了!」
不,女客服員說,根本不可能。
「那妳現在打算如何處理?」
她也不知道,她說,這種事絕對不可能會發生。
艾布凌張開了嘴又閉上。他知道如果換了別人,此刻一定會大發雷霆,但這並非他的作風,他天生不是愛發脾氣的料。
幾秒鐘後,手機又響了。「拉夫?」一個男人問。
「不是。」
「什麼?」
「這個號碼是......因為無意中被......你打錯了。」
「這是拉夫的號碼沒錯!」
艾布凌掛掉電話,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裡。地鐵一如往常人滿為患。一個胖女人從一邊硬擠到他身旁,另一邊有個蓄小鬍子的男人像是遇見死敵一樣盯著他。艾布凌的生活中有許多不合意,例如他討厭妻子吊兒啷噹,淨看些愚蠢至極的書,燒的菜也難以下嚥。他討厭自己沒生出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來,討厭女兒待他像個陌生人。他也討厭家中牆壁薄如紙,每晚得忍受隔壁人家打鼾的聲音。他特別厭惡的莫過於在尖峰時間搭地鐵,車廂裡總是擁擠、爆滿,氣味也從未好聞過。
工作倒是令他滿意。同事和他一起坐在明亮的燈光下,檢查經銷商從全國各地送來的故障電腦。他經常想像,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得依賴這些機器來完成,而諷刺的是,他明知這些小東西若能百分之百執行該做的任務才真叫例外,或者說是半個奇蹟。晚間半睡半醒中,若想到飛機、電子操控武器、銀行裡的計算機便會心神不寧,有時甚至會心悸。然後艾兒可就會氣呼呼責問他為何不安安分分躺著,否則乾脆和一台混凝土機同床共枕算了,他一面乖乖道歉,一面想起母親從前曾經說他太多愁善感。
他踏出地鐵車廂時,手機響了,艾兒可要他晚上在回家路上買黃瓜,他們那條街上的超市最近黃瓜在特價。
艾布凌應允後便匆忙掛了電話。不一會兒,電話又響了,一個女人問他是否考慮清楚了,只有笨蛋才會放棄像她這樣的女人,或者他不這麼認為?
不,他不假思索地回答,他也這麼認為。
「拉夫!」她笑了。
艾布凌的心臟狂跳,喉頭一片乾澀。他掛上電話。
這個電話號碼的原主人的聲音顯然和他十分相似。他又撥了客服中心的電話。
不行,女客服員說,她不能隨便給他新號碼,除非他願意付費。
「可是這個號碼已經有人使用了!」
不可能,她回答,有層層……
「系統安全機制在把關,我知道!可是我老接到打給......妳知道嗎,我是個工程師,也明白每天總有一堆人打電話跟妳抱怨,這些人對電子用品沒有一點概念。不過我是個專業人員,我知道怎麼......」
她說她無能為力,會將他的要求轉交專人負責。
「然後呢?然後怎麼辦?」
她說,然後主管會斟酌情況,但這不在她的職權範圍內。
三通訊息。他女兒要他在芭蕾舞下課後去接她,這倒令他有些訝異,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學跳舞。一個男人請他回電,從訊息中一點都聽不出來究竟是要找他,還是要找另一個人。然後是一個女子,問他為什麼避不見面。她的嗓音深沉,說話帶著貓咪似的呼嚕聲,他從來沒聽過的聲音。正打算關機時,鈴聲又響了。螢幕上顯示的號碼開頭是一個加號和二二,艾布凌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的國碼。他幾乎不認識什麼國外的人,除了瑞典的表弟和美國明尼阿波里斯市的一位胖老太太。老太太每年耶誕節都會寄一張照片來,照片上的她頑皮地笑著舉杯,背面寫著「敬我親愛的艾布凌」,他和艾兒可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誰的親戚。他接起電話。
「我們下個月會碰面吧?」一個男人喊道,「你應該會去盧卡諾影展吧?他們在這種時候應該不會沒有你就這麼搞下去,拉夫,你說是吧?」
「我應該會去。」艾布凌說。
「我早料到了。你跟德吉特電信的人談過沒有?」
「還沒。」
「該去談了!盧卡諾對我們的幫助不大,就像三年前的威尼斯一樣。」那人笑了。「其他方面怎麼樣?克菈菈呢?」
「還好啦,還好啦。」艾布凌說。
「你這老豬頭,」那人說,「真不可思議。」
「我也這麼覺得。」艾布凌回答。
「你感冒了嗎?聲音聽起來怪怪的。」
「我現在得......;忙其他事了,我再打給你。」
「沒關係,你這人本性難移,是吧?」
在搭地鐵回家的路上,手機維持關機;在超市買黃瓜時也關機;和艾兒可跟兩個在桌底下踢鬧的孩子一起吃飯時,手機也是靜靜躺在口袋裡。但無論如何,腦袋裡總是浮現那件揮之不去的事。
他終於走進地下室。艾布凌打開手機,兩則留言。剛想聽,機器正巧在他手中振動起來:有人來電了。
「拉夫。」
「哪位?」
「怎麼啦?」她笑了,「你在跟我玩嗎?」
「我絕不會這麼做。」
「可惜呀!」
他的手抖得厲害。「妳說得對。其實我......是很想跟妳......」
「什麼?」
「......玩。」
「什麼時候?」
「明天,妳說個時間地點,我會到。」
「你說真的?」
「妳等著答案揭曉吧。」
他聽得出她深深吸了口氣。「在龐大固埃餐廳,九點整,你訂位。」
「沒問題。」
「你知道這麼做並不理性吧?」
「誰關心這個?」艾布凌反問。
她笑了出來,然後掛上電話。
那一夜,他碰了長久以來沒碰過的妻子。起初她大吃一驚,接著問他是怎麼了?喝醉了嗎?最後就任憑他擺布了。整個過程並不長,當她還在他下面時,艾布凌頓時覺得他們似乎在做一件不成體統的事。
他當然沒去餐廳赴約。那一整天他都關著手機,晚間九點他正和兒子坐在電視機前看乙級足球聯賽。艾布凌察覺到一股電流穿過的刺激感,彷彿他的分身正在另一個宇宙,代表自己步入一家高檔餐廳,和一個身材高身兆、美麗動人的女子約會。女子聚精會神聆聽他說話,展露笑顏,宛如他說出什麼深奧哲理,她的手還不時不經意地碰到他的手。
中場休息時,他下樓去地下室,打開手機。沒有任何訊息。他靜靜等待,依舊沒有來電。過了半個鐘頭,他才又關上手機,上床就寢;他再也裝不出對足球賽興致勃勃的模樣了。
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,午夜剛過便光著腳爬起來,身上只穿著一件內衣,躡手躡腳地溜回地下室。艾布凌打開手機,有四通留言。他還來不及聽,電話鈴聲已響起。
「拉夫,」一個男人的聲音,「抱歉我這麼晚......但情況緊急!馬札赫執意後天要見你。整件案子岌岌可危!摩根漢也會在場。你明白這會有什麼後果!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艾布凌回答。
「你瘋啦?」
「屆時就會知道。」
「你真的瘋了!」
「摩根漢只是虛張聲勢唬人。」艾布凌說。
「你膽子倒挺大的。」
「是啊,」艾布凌說,「膽量我有的是。」
他準備聽下一個留言時,手機又響了。
「你不該這樣對我!」她的聲音聽來嘶啞而勉強。
「妳想像不到,」艾布凌說,「我今天的遭遇有多慘。」
「別說謊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說謊?」
「都是因為她!這是怎麼......你們現在又......?」
艾布凌沉默不語。
「你至少有勇氣承認吧!」
「別說傻話了!」他腦中快速搜尋著,哪個他認得的女人聲音可能是她口中所說的女人。他亟欲知道更多關於拉夫的生活。拉夫是做什麼的?靠什麼生活?為什麼有人可以獲得一切,有人的成就卻小得可憐?有人萬事順遂,有人卻飽嘗挫敗?而這跟功勞沒有絲毫關連。
「對不起,」她輕聲說,「通常都是......你難搞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不過像你這樣的人......就是不同於別的男人。」
「我真想跟所有人一樣平凡,」艾布凌說,「但我從不知道該如何辦到。」
「那就明天囉?」
「明天見。」艾布凌說。
「如果你明天再不來,我們就結束了。」
他悄悄上樓回房時,心中不禁思索:拉夫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?他頓時覺得拉夫的存在多麼虛幻不真,自己對他一無所知,又何必追蹤他的私事。或許拉夫的存在注定要和他扯上關係,也或許只是出於一個偶然,兩人的命運因此交換。
手機鈴聲再度響起。他接起電話,聽了幾句話後大喊:「取消!」
「什麼?」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問,「他特地趕來,為了這次會面我們籌備多時,就是要……」
「我不需要依賴他。」她現在說的人會是誰?他巴不得重金獎賞知道答案的人。
「錯了,你就是得靠他。」
「等著瞧好了。」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溢滿他全身。
曾經有一回,他駐足在拉夫.譚納的新片海報前,腦中在數秒間浮現頭暈目眩的幻想,他可能是拿到這位名演員的手機號碼了,才會和他的同事、朋友與情人通了一星期電話。不無可能:譚納的聲音與他的有些相似。不過他又回過神來,搖搖頭,歪起嘴角笑著繼續前進。
「啊,又是妳。我沒法去餐廳赴約,她回來了。」
「卡蒂亞?你是說......你又跟卡蒂亞在一起了?」
艾布凌點點頭,把名字記在紙上。他推測,和他通話的女人叫卡菈,但他尚未掌握到足夠證據,因此也不敢直接這麼喚她。現在已經沒人願意在電話中報上自己的姓名了:來電號碼會顯示在手機螢幕上,人人都假設接電話者在接聽前都已經知道來電者的身分。
「我不會原諒你的。」
「真的很抱歉。」
「胡扯。你一點也不會感到歉疚!」
「是啊,」艾布凌微笑著往櫥櫃側邊一靠,「也許不會。卡蒂亞太讚了。」
她先呼天搶地了一陣,又是咒罵又是威脅,接著大哭了起來。不過這個混亂局面畢竟是拉夫造成的,艾布凌不必覺得良心不安。他心頭如小鹿亂撞地傾聽她哭訴,心靈從未與一個激動的女人如此貼近。
「振作一點!」他口氣鋒利地說,「妳明知道這是行不通的!」
在她掛上電話後,他還微微暈眩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,豎起耳朵傾聽周遭的寧靜,彷彿卡菈的泣訴還在空中迴盪。

另謀出路

三十九歲那年初夏,演員拉夫.譚納的轉變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沒有一通找他的電話,相識多年的朋友一一從生活中消失,工作計畫不知何故一個個相繼落空,一個他竭盡所能呵護的女人宣稱他在電話中惡劣地嘲弄她,另一個女人──卡菈,突然出現在飯店大廳,致上他這一生中最致命的一擊!她大叫他已經爽了三次約,所有人都停下腳步等著看好戲,有些人拿起手機錄影,卡菈拚命捶打他時,他已經意識到這一幕勢必會在網路上流傳,而他好不容易靠著拍電影的傑出表現打響的名聲,也將會毀於這一幕。
經過這件事後不久,他因為過敏發作,只好將牧羊犬送走。他終日愁眉不展,開始封閉自己,畫了一些不敢給人看的畫,買了很多相本,相本的內飾圖案是中亞蝴蝶翅膀的式樣。也讀了不少書,都是些教人如何拆解鐘錶再組裝起來的專業書籍,不過他從來沒有真正動手拆解或重組過一個時鐘。
接著開始在Google搜尋自己的名字,每天搜尋好幾次,或修正維基百科中錯誤百出的相關描述,或檢閱各種資料庫中的演員名單,再不然就是費力翻譯來自西班牙、義大利及荷蘭的論壇網友意見。論壇上有人在爭論,他是不是真的在幾年前就和他的兄弟鬧翻了,而他,其實從來就受不了這兄弟的他,現在不信邪地讀著網友的文章,彷彿期待討論版上會出現什麼和他生活有關的重要解釋。
他在YouTube上找到一段影片,影片上有個模仿功力很高的人,長得跟他十分神似,聲音和手勢簡直和他一模一樣。網站右手邊可以看到許多拉夫.譚納的影片連結,有他拍過的電影片段,有兩段個人採訪,當然也有他和卡菈在飯店大廳的精采片段。
這天晚上,他和一個已經追求很久的女子出去,不過當他們面對面坐下來時,他突然覺得再也不想對她的廢話裝出興致勃勃的模樣,而隔壁桌的異樣眼光,他們的竊竊私語、緊迫盯人,一切都比從前更讓他倒盡胃口。他們站起來準備離開餐廳時,有個男子走向他們,有點畏怯、有點執意地跟他要親筆簽名。
「我只是跟他長得很像而已。」拉夫說。
那男的不太相信地看著他。
「我的工作是模仿他,我專門靠模仿維生。」
男子這才讓開路來。在計程車上,拉夫的女伴為這件事笑了好一陣子,因為她覺得這回答很妙。
這天夜裡,他從床邊鏡子裡看見他們兩人赤裸裸的身影合而為一,他多希望自己能夠看穿光滑鏡面的另一面。隔天早上,聽見身旁的她傳出平靜的呼吸聲,他頓覺得像是有個陌生人誤闖進房間來,只是這個陌生人不是她。
長久以來他一直懷疑攝影鏡頭已過度消耗他這張臉,有沒有可能每次拍片後就會出現一個完全不同的人,一個不怎麼成功的複製人反而替代了真正的自己?他覺得,成名這麼多年後好像只剩下一部分的自己,好像他只要去死,就能獨步睥睨於電影與不計其數的攝影海報中--他的原歸屬地。那還能呼吸、會飢餓、因諸多理由而四處遊蕩的身軀,總算不會再製造騷亂。那身軀跟電影明星原本就不太速配。身軀的主人耗費許多工夫與力氣,靠化妝和許多訓練,才讓自己看起來神似銀幕上的拉夫.譚納。
他打電話給經紀人馬札赫,取消智利天堂谷電影節的行程,並準備前往一家位於市郊的環池迪斯可舞廳,他從網路上得知,今天會有許多知名演員的分身在這家舞廳登台表演。他讓司機在外頭等候,自己走進場,這麼多年來他頭一次感到害怕。門口守衛本來想跟他收取入場費,一看到拉夫的臉就對他眨眨眼,示意讓他進去。
舞廳裡悶熱得透不過氣,燈光刺眼閃耀。有個看起來很像湯姆克魯斯的人站在吧台邊,阿諾史瓦辛格在舞廳另一邊,正在人群中開路,當然還有個穿著低俗的黛安娜王妃。眾人轉過頭不經意瞥他一眼,對他沒什麼特別的興趣。這會兒黛安娜王妃正在台上演唱瑪麗蓮夢露的經典名曲《生日快樂,總統先生》,顯然有些地方唱錯了,不過聽眾還是開心地鬼吼鬼叫。有個女的衝著他笑,他以眼神回敬她,她走近他,他的心臟開始狂跳,不知該說什麼好。她已經走到他身邊,兩人沒多久已泡在舞池裡,她的身體緊貼住他。
沒多久他發現自己在舞台上,所有人盯著他,他不斷唸著他與安東尼霍普金斯在《月亮上的人》裡的經典對白,安東尼的台詞唸得順暢流利,反而是他對自己的部分不夠熟練。台下觀眾給予熱情掌聲,歡聲雷動,他趕忙跳下台,和他一起跳舞的女人在他耳邊低語,她叫諾拉。
舞廳負責人拍一下他的肩膀,塞給他五十歐元。「雖然沒有表現得很精采,倒也不算太差,譚納不是這樣說話,手勢差不多是這個樣子。」他示範了一次,「你長得跟他很像,但你還沒學會他的姿態舉止,多看一些他的影片!下星期再來。」
他和那個女人走到街上時突然有點驚慌,因為他意識到不能把她帶回家,一旦她看到他住的房子和傭人,她就會知道他不是他所宣稱的身分,或者應該說,原來他就是本尊。於是他裝作沒看見正在等他的司機,伸手招攬計程車,謊稱他的兄弟正好來拜訪,所以不方便上他那裡去。
拉夫.譚納在她那小而乾淨的住處渡過今生最美好的夜晚,摟著諾拉翻雲覆雨的人好像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他,彷彿他不曾占有她。黎明時分,諾拉輕撫他的脖子,說他無人可及。雖然已經有很多女人這麼跟他說過,不過他很清楚,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的。
再次在環池舞廳登台時,他並沒有扮演好他的角色。當他站在舞台上準備說台詞時,自我迷失感油然心生。他搞砸了,他開始緊張,聲音聽來勉強而壓抑,他努力回想在那一幕做出什麼手勢,可是怎樣也想不起來,也記不起當時的感覺與想法,眼前只見自己在銀幕上的影像。他留意到觀眾的視線從他身上溜走,若不是出於演員的天性,他恐怕很難支撐到表演結束。
接著他在場看到另一個拉夫.譚納的模仿演員,之前看YouTube影片時,他就發現他的演技已臻至完美境界,沒想到本人的外貌相似度更讓人吃驚。他握手時態度篤定,目光銳利,是拉夫自己登上大銀幕時的眼神。他身材高大,肩膀寬厚,全身散發出強韌、堅定、勇敢的氣息。
「看來你還是新手。」他說。
拉夫聳聳肩。
「我從他的第二部電影起就開始模仿了。剛開始只是兼職,那時我在失物招領處工作,接著就跟著他一路往上爬,後來我辭掉了把失物招領處的工作。」男人細長的眼睛凝視他,「這是你現在的正職嗎?模仿需要不斷練習,困難度非常高,想要演好一個人,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生活。我上街時,常常沒注意到自己的行為舉止就跟拉夫.譚納一模一樣,我用他的身分過日子,模擬他的思考模式,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在扮演他,我就是拉夫.譚納,這可是需要好幾年的苦練。」
這回舞廳老闆只願意給他三十歐元,因為整段表演毫不出色,更不用提相似度了。
他的怒氣瞬間高漲,緊盯著舞廳老闆,老闆顯然也察覺到他的眼神,他在許多部電影中看過的熟悉眼神。他往後退,盯著自己的鞋尖,嘴裡咕噥著人家聽不懂的話。老闆的手插進口袋,拉夫知道他很快又會掏出鈔票來,不過他隨即發現自己的氣勢減弱、怒意全消。他畢竟還是新手,他說。
「已經不錯了。」老闆拋給他一個狐疑的眼神,把手抽出口袋,手心是空的。
「我會努力的。」拉夫說。他覺得有點意思,這不就證明自己終於自由了嗎?
不對,他開始覺得那根本不代表自己自由了,只不過證明了自我觀察會搞亂人格特質、分散意志、衝破理智,也證明了若從外表細看,根本沒有人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。
到家後,他打算在等放洗澡水的時間聽取手機留言,但是語音信箱裡沒有任何留言。看來沒有人需要他,好像有人搶走了他的工作。
他的私人教練要他每星期三做伏地挺身,教練認為他需要加強鍛鍊腹肌,因為在下一部片中有裸露上半身的鏡頭。當人不再年輕,就得留意不要在鏡頭前出糗。
他上網看電影論壇的討論,想知道有沒有關於他的新文章。有一篇文章說他腦袋裡裝垃圾、醜得跟牲畜一樣,逼得他不想再看下去。寫這種東西的人到底是誰?為什麼要這樣寫?他拿起米蓋爾.奧理斯托斯.布朗柯斯的《和平,請來到我心深處!》,隨意翻了幾頁後起身來回踱步,觀察高長水晶花瓶裡插的花,家中突然到處可見插滿花的花瓶。他不喜歡花,也不知道這些花瓶怎會進駐家裡,難道是管家亂買的?這傢伙老了,做的事越來越妙。拉夫在壁鏡前面站了好一會兒,看著看著,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陌生。
他邊看電視邊喝罐裝啤酒。新聞報導戰爭消息、近東狀況、某部長來訪行程、明天的天氣等。有個家庭主婦手裡高舉色彩繽紛的布條,一頭大象因為某個緣故跑過草地,接著看到拉夫.譚納駕車穿梭在大都市的車陣中,對著坐在身旁的金髮美女說:「時間來不及了,這些人全都會化為灰燼!」
「但說不定,」金髮美女說,「我們可以力挽狂瀾。
沒過幾秒鐘光景就發生了一連串爆炸:一輛車彈到空中,爆炸的鑽油塔捲起火燄,火光染紅海面,一棟高樓直直被擊中,空中飛旋的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銀幕上緊接著出現拉夫.譚納的臉,底下黑幕上面寫著:《火與劍》現正熱映中。
有夠蠢!拉夫心想,真是丟臉。
他突然想起自己完全不記得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,甚至從沒聽說過這部電影。
imdb.com有列出《火與劍》這部片,上週報紙上刊出這部片的負面影評,維基百科上也能查到資料。電影迷論壇裡有人相當欣賞拉夫的演技張力,也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去拍這種片。有人回答:也許因為他需要錢,為了討生活去拍這種片沒什麼好驚訝的。還有一個人說譚納現在在洛杉磯,另一個人反駁說他正在中國宣傳新片,還附上了連結。拉夫點進去看,看到自己出現在中國報紙的網站上,他與兩名幹部在一張大照片上握手,臉上都笑得十分開懷。他根本不認識這些人,而且也從來沒去過中國。
《火與劍》?諾拉說她當然有看過,而且很喜歡,影評家的評論根本不重要。她嘆了一口氣,從十三歲起她就很仰慕拉夫.譚納,所有他拍的電影她都看過。
「所以呢?就因為我長得像他?」
「其實你跟他長得沒那麼像,也許你應該模仿其他人。你很棒,不過......他不是你的型。」
他的視線轉向壁鏡,看見她,也看見自己,突然無法確定哪一邊是真人,哪一邊是鏡子裡的影像。

啟航:天才遇上頑童

    一八二八年九月,德國最偉大的數學家終於要出門了,為了參加在柏林舉行的德國自然科學家會議。這可是他多年來頭一遭離開家鄉。他不願意去。整整推辭了一個多月,仍拗不過亞歷山大.封.洪堡的堅持與頑固,一時心軟竟答應了他,不過仍然心存僥倖,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。
    高斯教授把頭矇進棉被裡,希望用這方法能讓妻子消失。他再度睜開眼,米娜還在,忍不住開始數落她的麻煩、專制,甚至說她是他晚年最大的不幸!可惜這招仍不管用。他萬般無奈地掀開被,坐起身來。
    他怒氣沖沖,草草梳洗完畢,萬般不情願地走下樓。兒子歐根早等在客廳,行李已備妥。一看見歐根,他更按捺不住怒火。隨手一揮,窗台上的陶壺碎落一地,他一邊跺腳,一邊繼續砸東西。歐根和米娜從兩邊按住他的肩膀,信誓旦旦地說:他一定會得到很好的照顧,很快就能回家,就像做一場噩夢,一下子就會過去了。
旅途非常艱辛。他罵歐根是騙子、叛徒,一把拿起歐根的手杖,不斷使勁敲他的腳。然後眉頭深鎖地遙望窗外好一陣子,忽然開口問,他女兒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出嫁?為什麼沒有人要娶她?問題到底出在哪裡?
    歐根把長髮往後一撥,又理了理自己的紅色便帽,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問題。
    說話呀,高斯怒道。
    老實講,歐根回答,姊姊長得並不怎麼漂亮。
    高斯點了點頭,這答案一針見血。然後他要求要看書。
    歐根把自己剛翻開要看的書交給他:費德烈.楊的《德國體操藝術》。這是歐根最喜歡的著作之一。
    高斯開始閱讀,但是不到幾秒鐘又抬起頭來,開始大肆抱怨最新流行的馬車皮革彈簧,比人們原先習慣的還不舒服。他繼而又說,不久的將來,會有一種類似火箭砲的機器問世,它能以極快的速度載人們往返各大城市。從哥廷根到柏林只要半小時。
    歐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。
    既奇怪又不公平,高斯話鋒一轉,一個人,不管他願不願意,都會在某個時間點上出生,然後被束縛其中。唉,這真是個好例子,這說明了存在可悲的偶然性,讓我們在面對過去時擁有過度的優勢,面對未來時又淪為無奈的小丑。
    歐根幾乎要睡著地點點頭。
    高斯接著說,無論是出現在人類早期歷史中,或是在澎湃的奧利諾科河畔佇立苦思的智者——像他一樣擁有高超智慧的智者,經常還是得喟嘆自己的渺小與無能為力。相反的,那些愚蠢的庸俗之輩,卻可以在兩百年後對他大發厥詞,曲解他、污衊他,編些荒謬可笑的看法硬冠在他頭上。他先停下來若有所思,突然又憤恨難消地罵了歐根一次叛徒,然後才低下頭去看書。
    《德國體操藝術》是一本介紹體操器材的書。為了讓讀者明白如何使用這些器材,作者在書中詳盡介紹了自己的發明。他把其中的一項器材稱為「馬」,另一項是「橫木」,還有一項叫做「山羊」。
    這傢伙根本是神經病,高斯罵道。他推開窗戶,一把將書給扔了。
    歐根大叫,那是他的書耶!
    就是這樣才更要丟掉,高斯說完便沉沉睡去,直到傍晚到達邊界驛站前,都不曾醒來過。
    在等待換馬之際,他們進入一家餐館喝馬鈴薯湯。
    整間餐館除了他們之外,只有一個客人:一個細瘦的男子,雙頰凹陷,留著滿臉鬍鬚。那人賊眉賊眼地不時從隔壁桌偷瞥他們。高斯為自己剛才一路夢見體操器材而生悶氣,並自顧自地說,軀體乃一切羞辱之源。他一向就認為身體乃上帝的惡作劇,像他這樣一個靈魂,竟然被禁錮在一個體弱多病的軀體裡,而那些平庸之輩,比方說歐根吧,竟能強壯得從來都不生病。
    小時候他得過天花,而且病得很重,歐根反駁道。他差一點就死掉了,現在他身上還能看到當時留下的疤痕呢!
    喔,沒錯,高斯說他壓根兒忘了。他指了指窗外的馬匹說,那不是開玩笑吧:同樣的旅程,富人得花窮人兩倍的時間。跟驛站租馬的人,每到一站就能換新的馬。但是自己有馬的人卻得在那裡乾等,非得等到馬恢復體力了才能繼續上路。
    那又怎麼樣?歐根問。
    當然囉,高斯說,對於一個不習慣思考的人來講,這一切都理所當然。
   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,默默地舀著湯喝。駐守邊境的憲兵走了進來,要求看通行證。歐根拿出自己的證件:宮廷簽發的,上頭的文字證明,他毫無疑問是個優異的大學生,獲准陪同父親入境普魯士。憲兵一臉狐疑地上下打量他,仔細檢查他的通行證後,終於點了點頭。換高斯。但是高斯什麼都沒有。    
    沒有任何證件?憲兵詫異地問,隨便什麼文件啊,章的啊?什麼都沒有嗎?
    他從來都不需要這種東西,高斯說。上次通過漢諾威邊境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當時他同樣也沒證件,一點問題也沒有。    
    歐根試著要跟對方解釋,他們是何許人,要往哪裡去,是誰邀請他們去的。自然科學家會議是以王室名義舉辦的,身為榮譽貴賓的父親,可以說是受國王之邀而來。
憲兵要求要看證件。    
    他真的不知道需要證件,歐根說,他父親在許多遙遠的國家都享有盛譽,是所有高級學術機構的會員,年紀輕輕就被尊為「數學王子」了。
    高斯在旁頻頻點頭。還有人說,拿破崙就是因為他的緣故,才沒有攻打哥廷根。    
    歐根聞言一臉慘白。
    喔,拿破崙啊,憲兵複誦了一遍。    
    正是,高斯得意地說。
    憲兵更大聲地對他們說,證件!    
    高斯乾脆整個人趴在桌上,用手枕住頭,一動也不動了。歐根用肘碰了碰他,可惜不管用。高斯喃喃自語說,無所謂,反正他想回家,隨便,他無所謂。
憲兵有些難堪地調了調帽子。    
    隔壁桌那個男子不知哪根筋不對,忽然湊起熱鬧來。這一切都將結束!德意志地區將獲自由,良民得以不受干擾地安居、旅行,身體與心靈皆得安康,再也不需要任何證件。
    憲兵一臉懷疑地轉向他,並要求看證件。    
    剛才他要說的正是這一點,那名男子更大聲地扯著嗓門喊,然後開始往自己的背包裡找通行證。突然,他一躍而起,奪門而出,椅子應聲倒地。憲兵愣了一下,望著敞開的大門,幾秒鐘後才回過神來,趕緊追了出去。
    高斯緩緩地抬起頭來。歐根提議趁現在馬上走。高斯點點頭,默默把剛才沒喝光的湯喝完。崗哨裡空無一人,兩個警察都去追那個大鬍子了。歐根和馬車夫合力把邊境的柵欄抬開。他們終於可以駛上普魯士的國土了。    
    到達柏林已是隔天傍晚。馬車駛過坑坑洞洞的石板路,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。應該是有人老遠就瞧見他們了,並且通報了上去。馬車才剛駛進庭院,大門就自動敞開,還迎上了四位男士。
    亞歷山大.封.洪堡是個滿頭白髮的矮小老頭。一位手持筆記本的秘書跟在他後面,還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僕人,另一個則是個滿臉鬍腮、扛了個木箱和支架的年輕人。他們像是排練過了,迅速確實地各就各位。洪堡更是精確地對準車門伸出手,準備致上他最熱忱的歡迎。    
    毫無動靜。
    車裡傳出激動的說話聲。不要!有人在叫,不要!聲音聽來低沉而渾濁,接連又叫了第三遍:不要!然後一片靜默。    
    車門終於打開,高斯小心翼翼地步下馬車,踩上地面。洪堡熱情地攬住他的肩,並且大聲說,這真是莫大的榮幸啊,無論是對德國、對學術界,或對他個人而言,這都是偉大的一刻。高斯卻本能地往後退。
    秘書振筆疾書,拚命地紀錄。年輕男子站到木箱後面大叫說:趁現在!    
    洪堡發愣不動了。這位是達蓋爾先生,他說話好小聲,嘴唇連動都沒動一下。一位在他門下做研究的學者,他正在研究一種機器,這種機器能利用銀和碘所製成的感光板來捕捉「一瞬間」,將那一瞬間從不斷飛逝的時間洪流中攔截下來。請不要動!
    高斯說,他要回家。    
    只要一下子就好,洪堡狀似呢喃說,十五分鐘就好,現在已經比先前進步多了。以前真的要花好多時間,他是指那些最初的試驗,那時他常要等到背都發痠了。高斯想要掙脫他的手臂,但這個小老頭竟出奇的有力,把他的肩膀拑得很緊,還一邊吩咐道:去通知國王!僕人領命之後,立刻飛奔了出去。   
    歐根這時才搖搖晃晃地從馬車裡走出來,並連忙為天色這麼晚才到達而頻頻致歉。    
    這裡沒有天色早或晚的問題,洪堡冷淡地說。這裡最要緊的是工作,把工作完成就好。幸好還有光線。大家請不要動!
    一位警察走了過來,並且問,這裡在幹什麼啊!

附錄:作者專訪

★《我與康明斯基》的寫作靈感是從何而來?

從每天閱讀的報紙:我認為,惡毒與危險的記者應該可以成為一本小說的主題。至少我回想起來動機是如此,之前實際情況究竟是如何,人們通常都不太會記得了。

★高斯與洪堡、車爾諾和康明斯基,都是兩位主角的對決。您是否喜愛塑造這種角色模式?理由是為何?

文學因衝突而活躍。自古以來,對決一直是文學中最有趣的一種局面,我這麼認為!

★您是否有特別的書寫習慣?如何收集靈感?對於小說創作,您的看法是如何?

我試著每天都寫。靈感到處都有,會從四面八方而來,只要去注意,就會發現。

★您的父親是導演,母親是演員。父母對於您的職業選擇有很大的影響嗎?

當然。從他們身上,我就知道人能夠以自由創作的藝術家身分存活下去,爛藝評無法扼殺一名藝術家。

★《丈量世界》的成功獲得全世界肯定,您也因此拜訪了許多國家,與世界各國讀者對話。您對世界的想像有因此而產生改變嗎?是否對世界有了新的想像?

我尤其瞭解到差異的巨大性。只有太少旅行的人,才會認為世界上所有人都一樣。認識這世界越多,才越能明瞭人、國家、生活圈的差異有多麼宏大。

★您曾經說:「《我與康明斯基》讓我領會了幽默風格之妙。」您為何決定改變風格?為何選擇走上幽默之路?

為了拓展我的幅度。有些東西用幽默方式來表達會更好,比方說在表達氣憤的時候。寫充滿暴怒的故事,會讓人怒氣難消又刻薄。寫幽默的故事能免除這種危險。

★您創作的主角幾乎都是天才。而且高斯、洪堡、車爾諾、康明斯基統統都是難搞的傢伙不太討人喜愛。您覺得天才與不討喜之間具有共通性嗎?或者您認為要用這樣的組合來製造出喜劇效果?

車爾諾不討人喜歡,但是其他人沒有喔!車爾諾根本不算天才,甚至是個蠢才。其他角色我其實都非常喜歡。你難道對康明斯基有什麼不滿?我覺得他是個十分幹練出色的老傢伙。

★您在小說裡經常安排雞同鴨講的情境,讀來頗有獨特的況味與道理,然後對話會慢慢陷入古怪又無力回天的狀態,讀者也笑翻了天。這種安排是否有特別用意?是否想藉此傳達某些訊息?

我們平常在對話時經常都會離題。我對這現象熱衷得不得了,所以試著放在小說裡。我們之間的對話也只有大約百分之十才是真正正常的溝通不是嗎?

★米蘭.昆德拉認為,一名作家終其一生旨在處理一個主題,即便著作等身,其中處理的問題卻都是同一個。在《丈量世界》與《我與康明斯基》中是否有相同的主題?在您接下來的寫作計畫中,想要處理什麼樣的問題?

兩者中間有許多共通的風格,但在內容上,我認為兩本書中只有一個相同的主題:年老與青春。

★在這兩本書中您都有做夢境的描述,而且敘述手法也非常類似。這是出於您自己的個人經驗,還是您對夢有特別的看法?

人生就是一場夢。我深深認同這句話,或者如叔本華所說:悠長的夢被短暫的夢打醒。非常值得拿出來闡述!

★您在書裡很少談到愛情,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?

《丈量世界》與《我與康明斯基》都是幽默諷刺的小說。愛情在廣義上來說實在開不起玩笑......至少在真正兩情相悅的時候。

★您似乎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寫過女性的主角,是有什麼原因?您的女性角色看似是以男性為中心世界的陪襯角色,實際上卻並非如此。您筆下的女角像是約翰娜、米莉安、愛兒可都是堅強剛毅的女性,說話一針見血。您對自己筆下的女性角色有何看法?

她們的個性通常都非常強。我還沒有寫出女性主角的原因在於,男人比較難完全揣摩女性的角色、以女性的方式思考。只有極少數人辦得到。托爾斯泰辦得到,我目前還不行。

★聽說您是《辛普森家庭》的粉絲。卡通對您來說有特別的意義嗎?

卡通徹底改變了我對幽默的觀感。《辛普森家庭》太有趣了,沒有東西能比得上。如果收看這節目超過十年以上,對其他事物也能搶在別人之前開懷大笑,但是換另一方面來說,口味被養壞了,要覺得好笑也不太容易了。

★您藉由《丈量世界》在台灣擁有許多讀者,在這之前有想像過嗎?您現在算是台灣最知名的德國作家之一,讀者們對下列問題非常有興趣:您最喜歡的書?最喜愛的作家?喜歡聽什麼音樂?您的嗜好?最喜歡的電視節目?喜歡何種運動?如果能用一句話,會如何描述自己?

那麼,照順序來吧:納博可夫《幽冥的火》、托爾斯泰、古典音樂和爵士樂(派特.麥席尼)、閱讀和看電影、《辛普森家庭》、射箭。描述我自己?我試著寫在書裡面,沒辦法縮短一點。

★假使有一天您成為德語文學的大使,您會如何對台灣人介紹德語文學?

喔,天哪,我永遠都當不成大使。作家向來都是獨行俠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