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謝謝,再見,對不起
二○○九年六月三日,下午一點四十一分,我的外公從這個世界下班了。
外婆家篤信神佛的存在,他們虔誠且慈悲,相信外公是回到神佛身邊,去盡他未了的工作。
我沒有任何信仰,並不相信神鬼的存在,又或者應該說,我認為「神鬼不是如我們想像地那樣存在」,所以我只在乎一件事情。
就是外公走了。
我永遠都看不見他了。
我是外公唯一的外孫,他很年輕的時候,我就來到了這個世界。
照時間推算,他當外公時才四十多歲,是個標準的嫩爺爺。
小時候,他每天載著我跟表弟去學校上課,放學時再去載我們回家。那時候的外公是個抽著長壽菸、脾氣很大、常常皺著眉頭、很凶的一個人。坐在他摩托車後座、抓緊他衣服的我,常常會聞到他身上的菸味。
突然有一天,他說要戒菸了,然後就真的從此不再抽菸。
我那時候年紀小,不知道戒菸有多難,長大之後自己也抽菸了,一堆身邊的朋友也菸不離手,看著他們,包括我自己在內,一個個戒菸失敗,我才知道戒菸真的需要很大的毅力。
外公就是這樣一個說到做到的人。
聽我舅舅說,他們小時候很苦,家裡窮,什麼都沒有,外公含辛茹苦才能撫養他們長大。
不過外公外婆就是沒在怕的,應該說那個年代的人真的是什麼都沒在怕的,只要有一口氣在,再苦的工作都會撐下去,再苦的日子都能挨過去。
大舅舅十幾歲就跟著外公騎三輪車到高雄港邊排班等載客人,我媽到別人家裡幫忙洗衣拖地帶小孩,後來又到加工區上班。
我在《寂寞之歌》裡面寫到的那些關於我媽的故事、提到的那些事情,還有關於外公那副太陽眼鏡的事情,都是真的。
我六個月大的時候,爸爸跟媽媽就離婚了。
媽媽帶著我離開基隆,回到外婆家,這一待就是十年。
所以雖然我姓吳,但我跟吳家的人幾乎是完全不認識的(吳家的爺爺奶奶除外,小時候我偶爾回到吳家,都是爺爺奶奶在跟我說話),因為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,他們對我來說,就是我的「太上皇」。
外公姓沈,我在沈家長大,我曾經想過是不是要改姓沈,但也只是想想而已。因為我知道,改姓只是一個無聊的動作,外公外婆不會因為我姓什麼而少愛或是多愛我一點。
我想我會永遠記得,在外公的告別式上,外婆那個雙腳癱軟的背影,和她不停發抖的身體。我想任誰都是一樣的,陪伴自己六十年的老伴先走了,留下來的那一個將承受天崩地裂般的打擊。
外婆跟我說,外公要走的前幾天才跟她說話,要她放心,彷彿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快到了。
「我先走,妳免煩惱,我們有五個孫子,他們會幫我陪妳。」外公說。
外公不會講國語,這段話是用台語說的。外婆一邊流著眼淚,一邊說給我聽。
接著外婆說我是個不乖的孫子,我是外公第一個抱到的孫子,他等我結婚再生一個曾孫給他抱,等了三十幾年,卻沒能如願。
「真遺憾。」外婆說,「只能希望我等得到。」
《微雨之城》是外公走了之後,開始在我心底醞釀的故事,裡面的每一段情節其實都跟外公沒有什麼關係,但不知道為什麼,我好像感覺到太上皇給了我一個指令,要我去完成它,然後我就把它寫完了。
我必須承認,剛開始寫《微雨之城》時,我遇見了這十一年來沒遇過的東西,那東西叫「瓶頸」。
或許有些「文學界的前輩」們覺得我寫的東西沒什麼文學性,「網路小說」本來就不是什麼有技術有實力的東西,所以遇不遇上瓶頸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。
但是我只想說,去你的狗屁文學性,我要寫什麼故事用什麼方式都是我家的事,我寫什麼東西關你屁事?
從開始動筆寫《微雨之城》到完成,一共花了四個半月的時間,這中間當然也包括我偷懶擺爛出國晃蕩兼摸魚這樣。
但是我一天沒寫完《微雨之城》,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壓著我一樣,它似乎不停地跟我說:「快點完成我!」
一直到今年九月的某一天,我在一陣平靜間默默地寫完了它。跟以往寫完十六部作品那當下不一樣的是,我竟然沒有跳起來大聲喊爽。
我只是深呼吸了幾口氣,然後打開email,寫了一封信給如玉。
上面只有幾行字:
如玉:
稿子如附件。
作者序還沒寫,但我想回家了,所以晚點再給妳吧。
是的,我想回家了。
我想念外婆跟高雄,還有我的媽媽跟繼父、我的大舅二舅、我的四個表弟、我那些好朋友跟好兄弟,以及已經從這個世界下班的外公。
寫到這裡,我已經看不見螢幕了。
眼前一片水光模糊,我想該是停筆離開電腦前的時候了。
我很高興我是《微雨之城》的作者,投身創作十一年,我相信,《微雨之城》會是我的一個驕傲。
只是外公啊,我是子雲啊,對不起啊。
這是一本要獻給你的書,只是你看不見了。
我很遺憾……
吳子雲,二○一○年九月三十日於台北的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