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氣氛?氣氛?難道老娘我一臉有什麼氣氛嗎?」阿爾蕾蒂女士堪稱巴黎女人堆中的頭號女教皇。這一句臨界爆發點的電影對白,反映出一個敏感易怒、特立獨行的心靈形象。所以,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,我們只會遇上昂首向前行、願意自負一切後果的巴黎女人。而以上所述,其實也適用於巴黎男人。不過,我們這裡的寫作意圖,只集焦在「珠雞女」;紳士們請多包涵,改天我們再為您量身訂作燕尾服。

所有到訪巴黎的外國人少說也都需要個幾天,以適應此地的生活節奏。在這裡,綠燈亮了(指對車子而言),人們逕自穿越馬路,大剌剌走在斑馬線區域之外,而如果有汽車駕駛膽敢不讓你路的話,就只有討罵的份。人們上公車你推我擠,下公車依然我推你擠。走在路上咚咚咚不停撞到人,女人所使用的武器,妳知道,就是本季最夯的那種「big bag」款大包。在紐約那兒,人行道都有個十二米寬,完全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妳「特大號」的手提包盪來盪去,但如果妳帶著妳的巨人包去西西里王街(rue du Roi-de-Sicile)走看看,保證妳至少會擊昏三個擦肩而過的行人。實地做個實驗,就可心知肚明:光天化日之下,數量如此之多的障礙物隨意橫亙在你前進的路上,蜀道這麼難,真夠讓人抓狂了。你看看,時不時有個候車亭,有個書報攤(不是說法國新聞出版業疲軟不振嗎?那所有這些賣書報的是為哪樁?),也有公共單車(Vélib)租借站,還有那些咖啡店的露天座。果真是一場如假包換的障礙賽!

唉呀呀,一說起那些咖啡店的露天座喔......根本就是詐騙集團設下的圈套;露天座哪裡是露天座,那原本是一段人行道,專供喜愛走路的行人使用。你鐵定曾經有過這麼一天,急著要奔去地鐵站入口而穿行在人行道上,卻被某個侍者手上一盤啟程航向未知命運的「蘿蔔馬鈴薯燴羊肉」所嚇阻於途。坦白講,當我們心急如焚趕著跳進地鐵,我們不應被一盤「蘿蔔馬鈴薯燴羊肉」所襲擊,而且也不應成為什麼「燉小牛腿肉」衝撞的活人靶。(到底是我們腦殘走錯路,還是我們應該好好大發一場巴黎怨女式的牢騷呢?......)

我們此處所致力關心的主題,是去理解巴黎女人為何愛碎碎唸,還有她們發洩怨氣的方式。你知道,在這一方面,紐約女人的作法就清楚多了:只消一句「fuck you」,就可以擺平所有事情,然後輕快向前走。可是在巴黎,珠雞女的行徑則遠遠複雜許多。她們會大發牢騷、會出言咒罵、會破口咆哮,並且她們也會趁機揩油——喔,譴責她們缺乏教養的人都見鬼去吧;正因如此,珠雞女剛好都落腳巴黎,而非陰間。而且,其實她們也並非愛占便宜......嗯,或者你有其他更堂皇的說法也可以......我們比較會這麼說,這群珠雞女會主動利用所有可能容許的作法。而如果她們因此做出稍稍離經叛道的行為,那絕對會有個好理由來告訴你。在使用公共單車的時候,她們會在經過租金全免的前二十九分鐘後,將單車停到租借站放好,然後再騎上另一輛,繼續使用免費的前二十九分鐘。理由很簡單,因為好東西魅力無邊,即便只省下一歐元而已......不過這也算順便做做運動一舉兩得。這裡的重點是,一種精打細算的生活態度才是王道

這一切種種,皆由於巴黎珠雞女認為,她們生來有權這麼做,她們以前就砍過國王與皇后的腦袋,而且她們也繳稅。所以她們當仁不讓擔任抱怨與放炮的角色。巴黎女人對(幾乎)所有事物都雞蛋裡挑骨頭,而且(差不多)連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不放過。她們下雨也唸、天熱天冷都唸;所有的店打烊不高興,所有的店開門營業也討不了她們的歡心。電扶梯故障惹人厭,網路龜速更嘔人。手機沒人來電開罵,漏看最新一集《新星光大道》(Nouvelle Star)歌唱選秀節目則超火大。她們星期天發牢騷,星期一也不例外——她們甚至對此發展出一套說法:過了「星期日夜晚的鬱卒」,就變成「一成不變的老調星期一」。她們因為鄰居而屢屢上火,就像這位女性朋友一見到我們劈頭就宣布:「在我住的那個區,誕生了十五名嬰兒」!我們倆眼睛濕潤,因著人情日誌上顯示這個弄瓦弄璋的訊息而感動到發抖,心裡暗忖是否跑去買一份集體共用的出生賀禮就好,天知道這出生率攀高到底是所為何來。不過這位朋友立刻糾正道:「這些小鬼頭一直哭不停耶。因為我的小孩還沒生,我可不想忍受其他人的愛哭鬼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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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黎有一種古怪的妖孽,屬於那種張牙舞爪的惡毒怨婦類型,此即「老太婆」。我們心底完全沒有年齡歧視的偏見作祟,有些阿嬤老來俏、超親切,但我們真的被幾個老妖精嚇到無言,她們身上流露出電影《姨婆丹妮耶勒》片中八十二歲老婦的任性與醜惡,而鮮少擁有哈洛得的八十歲女友茉德的那種風趣與豁達。有時,她們的毒辣行徑真的讓人瞠目結舌。我們的一個女性友人,講述過與一個橫行街區的庫依拉過招的故事。這位朋友住在里樂街(rue de Lille)上一間雅致的單人套房,當她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時,突然心頭掠過一股不祥的預感,因為她忘了把房間鑰匙帶出來。於是她趕緊找鎖匠解圍,不過,體型高大、個性強悍、年事已高的布爾喬亞房東太太——天主教徒、傳統保守就不在話下——突然竄出來,嚴禁她碰那道門。「啊不,完全不可能,您絕對不可以碰我那扇門,那可是十八世紀的古董!」老實說,這隻有錢的虎姑婆,渾身上下也散發著古董的霉味。在讓虎姑婆盡情嘔出屬於第七區闊太太的怨毒獨白後,叫來的鎖匠嘗試對她解釋能夠解決這個困境的方法:「首先會在門上鑽一個很小很小的洞,然後用一根鉤子伸進去打開鎖,最後將洞補起來」。虎姑婆狠狠死瞪著鎖匠,一邊試圖搶過鎖匠手中的工具,並且,河東獅吼:「不行不行!您是哪根筋不對勁啊!如果您瘋了,那真是罪有應得」!顯然,天天的晚禱並沒有帶給她多少同情他人的慈悲心。而聖靈降臨節(Pentecôte)的神靈,無疑也忘了對這塊貴族領地降福顯靈。這也算得上是一個好機會,可以去跟街區裡的神父聊上一聊:「您可以提醒一下您的信眾們那些耶穌的教誨嗎——要愛鄰人、助鄰人」。

也許你會認為,這並非巴黎的特產。倒也沒錯,但巴黎式的壞脾氣,完全是另一個次元的東西,比五里霧更詭密,比日本大廚的刀更鋒利,也比眼紅的塔立班更具殺傷力。

巴黎珠雞女怨東嘔西,怨懟的情緒雖然含混迷離,但她們還是比其他地方的雞姊雞妹們來得高尚(除開倫敦與紐約——這兩個地方的女人,發散著某種可以比擬耶穌復活那一晚的聖潔光暈)。原因可想而知,巴黎珠雞女居住在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之中。這一座城市如此美妙絕倫,使得她們想咕噥抱怨的慾望更加火上加油。啊,這座讓她們驕傲無比、完美打造的都城,足以讓她們沉浸在如同嘉布遣兄弟會(capucin)修士在一頓葡萄收穫宴後,所感受到的薰薰然的至福境界......是喔,真是愛說笑,這怎麼可能!天人合一、泰然狂喜的心境留給別人享用吧,她們可無福消受。對於她們所承受的煩悶與苦惱,居住在巴黎之外的人士特別將之稱為「巴黎調調」(parisianisme):只要出了環城大道後,就聞不到巴黎人得天獨厚的臊味。如同漫畫《凱撒的榮光》裡的歐梅歐巴提克斯(Homeopatix)所言:「你知道,我們只能住在呂牒斯(Lutèce;巴黎古名);放眼高盧(法國古名)其他地方,那是適合給野蠻人住的」。

從非常冷靜、客觀的角度而言,我們必須承認,花都裡的珠雞女是有很好的理由一肚子不高興的。因為,她們住在一個「馬桶」之上——是的,你沒聽錯,地方上選出的議員將巴黎地區稱為「盆地」,但珠雞女可沒智障,她們讀得出弦外之音:巴黎就是一個馬桶!好幾世紀以來,所有爭議事件所產生的肥沃渣滓,全都沉澱、累積在此處。聖巴多羅買日大屠殺、巴士底監獄失守、巴黎公社的成立、六八年五月學運,還有時尚品牌Zadig&Voltaire的媒體特賣會(soldes press),通通在這裡發生。巴黎正是一切異議紛爭的尼羅河三角洲。而在城市的上空,可以看見漂浮著一小朵感覺不是特別純淨的雲,那是某些污染源瞬間噴散空中的現象;其形成的方式,看起來就像在馬桶上方噴灑美國牌子Air Wick芳香噴霧劑一般,只不過有毒而已。也許,這可能會讓珠雞女心中燃起想要佩戴面紗的念頭吧。如果你這樣想,那你真是完全不了解巴黎女人。這樣的解決方式也太簡單容易了吧。而且,如果你嘗試去說服她們,反而會讓她們的怨天尤人無以復加。

發牢騷的個性,所導致的必然結果:花都珠雞對一切事物都「很有意見」。她們比維基百科(Wikipédia)還厲害,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都難不倒她們,比如伊朗的核子擴張內幕,比如伊朗總統阿馬丁加德(Ahmadinejad)接下來的命運(「會切斷他的一切奧援吧!」),比如修憲的方向,比如法國第一夫人卡拉‧布魯妮(Carla Bruni)的最新專輯花絮......在在都逃不開她們的不爛之舌。而且,她們心直口快,習慣直言不諱。甚至連那些最嫵媚可愛的、臉上長著雀斑的金髮小姑娘——就是那種不用告解,就可以領到聖餐吃的美人胚子——也是一張剪刀嘴,口無遮攔四處放炮,就像一位髮色奶油餅乾黃的巴黎女記者,會暱稱她的弟弟「屁眼」一般。從她嘴裡所發出的這個詞,想當然爾充滿親熱的調子。

巴黎女人說屌是屌,說屄是屄,從不拐彎抹角。而且,她們最愛跟姊妹們聊性事。語言學家如果沾沾自喜發現,因努伊特人(Inuit)擁有十二種不同字眼來描述雪的話,那麼,當他們知道巴黎珠雞女有二十二個字詞來指稱男性生殖器時,不是就要喜極而泣了嗎?她們妙語如珠(還是七彩的珠子),腦子裡經常充滿意想不到的詞彙!

說她們是愛扯東扯西的怨女,這一點沒錯;說她們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饒舌潑婦,也絕對不誇張。此外,我們很熟的一個友人——多國籍出身,不過主要是個英國人——屢屢自問,如果巴黎人老是拿吵架當消遣,那他何時可以定居巴黎?不過最終總會習慣這一切的;當我們能夠去馴養傻鳥兒,我們也會決定去跟她看齊。所有人皆很可能從這樣的有樣學樣中,獲得許多人生的啟發。嘗試看看吧,這相當具有感染力喔!巴黎珠雞女是法國番婆大姊大(有沒有注意到押韻的問題?「法國」、「番婆」?很棒吧!不同意?別鬧了)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