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帕納斯,巴黎天使研究學院
一九三九年秋天
距離波蘭遭德軍入侵還不到一星期,那時我是天使研究學院二年級生,當時撒拉弗娜.沃可博士差遣我去找同學加百列拉,把她帶到科學協會圖書館。加百列拉上專題課時遲到了,過完暑假後,她的遲到惡習延續到涼爽的九月天,令教授大感失望。學校裡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,既不在平常下課時常逗留的庭園內,也不在她經常用功的教室裡。我猜測她八成窩在自己房間睡大頭覺。我就住在她隔壁,我知道她半夜三點才回寢室,然後她會在唱盤放她心愛的那張普契尼歌劇《曼農.雷斯考》唱片,一直聽到天亮為止。
我穿越墓園邊的狹窄街道,經過擠滿男人傾聽收音機戰爭消息的咖啡館,抄捷徑到我位於伽桑狄街的分租公寓。我們住在三樓,窗戶正對著胡桃樹梢,既擋掉了街上的喧囂侵擾,又能享受充足陽光。我爬上寬敞的樓梯,打開門,走進灑滿陽光的公寓。我們享受寬裕的空間,兩間大臥室,一個小用餐區,一間佣人房,它的入口可通往廚房,以及一間大浴室,裡面擺著一座白磁浴缸。我一踏上那晶亮的鑲花地板,就很清楚這公寓對女學生而言過於奢侈。加百列拉家族人脈廣闊,學校給她最優渥的待遇。至於我怎會被分配到跟她同住,我始終都覺得是個謎。
位於蒙帕納斯的公寓跟我老家的居住環境有天壤之別。我剛搬進來那幾個月,非常享受這分奢華,努力打理一切讓所有事物井然有序。我來到巴黎前從未見過這麼時髦的公寓,但加百列拉過慣了舒適生活,在許多方面我們都截然不同,就連外表也差異很大。我身材瘦高,皮膚蒼白,褐色大眼,薄唇且短下巴。我自認是標準北方人長相。相反的,加百列拉是皮膚黝黑的古典美人。儘管她不擅長打扮又嗜讀克勞汀(Claudine)系列羅曼史,但全身總散發著難以言喻的魅力。我拿獎學金到巴黎念書,所有學雜費都靠他人捐款,她則是系出名門,整個家族都是研究天使學的專家,在我們的領域聲譽卓著。不過能夠跟這個領域最頂尖人才一起念書,我覺得很幸運。加百列拉從小就跟學者為伍,如接受陽光的花朵不斷汲取他們的智慧。我的學習方式如老牛耕田,全靠辛勤閱讀與作筆記,絲毫不敢懈怠。加百列拉天生聰穎過人,讀書過目不忘。我努力寫下細節,分類做筆記,畫各種圖表與格式,以便熟記所有資料,但她卻從不費心記東西,在回答神學問題或闡述神話與歷史的見解時,卻能辯才無礙且輕鬆自如,我根本望塵莫及。雖然我們都是班上的資優生,但我總是自慚形穢,覺得不過是搭順風車才進入原本只屬加百列拉的菁英圈。
我在公寓裡走動,裡面跟我早上離開時無異:聖奧斯定的皮面厚重著作仍攤開躺在餐桌上,旁邊還擺著吃剩的早餐,碎麵包與草莓果醬。我把餐桌清理好,將書本放回房間,跟書桌上那一大堆資料文件放在一起。桌上有一疊等著我閱讀的書、幾罐墨水瓶,以及一些未寫完的筆記本。還有我父母泛黃的相片,兩個歷經歲月風霜的堅毅農民,背景是我家山坡地的葡萄園,另一張是我祖母芭芭.沙佛卡褪色的老照片,她頭綁時髦的髮巾,那是外頭的村子流行的樣式。我整天埋首書堆,有一年多沒回家了。
我是個出身釀酒廠、長期受到家人保護、來自鄉下的害羞女孩,學業成績表現優異,也有堅定的宗教信仰。我母親世代種植葡萄。我父親是外國人,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從東歐移民到法國,入贅我母親家,承襲其家族姓氏,然後才接下葡萄園。
雖然我父親並非學者,但他看出我天賦異稟。我才剛學會走路,他就給我許多書,大部分都跟宗教有關。我十四歲時,他安排我到巴黎念書,帶我搭火車到學校參加測驗,確定獲得獎學金後,便帶我到新學校註冊。我們一起打包行李,把我所有東西裝進我祖母的木箱子裡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祖母當初渴望就讀我那所學校,因此我會被培養為天使學者是醞釀多年的結果,也是我的命運。當我正準備去尋找我那位交遊廣闊又愛遲到的朋友時,還猜想著自己是否願意跟她交換我和家人所過的人生。如果加百列拉不在住處,我就會單獨跟撒拉弗娜博士在科學協會圖書館碰面。
我離開自己房間時,注意到走道盡頭的浴室有些動靜。浴室的門是關著的,但霧氣彌漫的玻璃後出現的動作,讓我警覺事有蹊蹺。加百列拉一定是在放熱水,但此刻她應該出現在學校,所以顯得很怪異。我能看到大浴缸的輪廓,這時應已加滿熱水,因為浴室裡霧氣繚繞,玻璃全罩上一層蒸氣。我聽見加百列拉的聲音,雖然我對她的自言自語感到奇怪,但我相信她是獨自一人。就在我要敲門喊她時,忽然看見耀眼的金色光芒。玻璃後閃過一個巨大的身影,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但浴室裡充滿柔和的光華。
我湊近一些,想了解眼前景象,於是輕輕將門推開。各種顏色的衣物散落瓷磚地板上,白色的麻紗裙,還有一件屬於加百列拉的花上衣。在我朋友衣服旁邊皺成一團的一條褲子,顯然是匆忙間丟在一旁的。加百列拉並非獨自一人。我並沒立即閃人,反而因好奇心作祟而靠得更近,但眼前景象卻令我嚇得目瞪口呆,整個人動彈不得。
在浴室的另一端,加百列拉站在氤氳籠罩的角落,身體倚偎在一個男人臂彎裡。那人皮膚發出白光,我覺得那根本不屬於塵世的光,見到他真令我吃驚。他將加百列拉抵在牆面上,似乎想把她壓制住,但她似無任何反抗之意。實際上,她白皙雙手像蛇一般緊緊纏繞對方軀體。
我悄悄離開浴室,以免她發現。回學院後,我在走廊到處晃蕩,希望見到老師前心神能回過神來。校園建築物間的狹窄迴廊與地下通道錯綜複雜,形成不規則的投影,卻讓我感到莫名的舒服,這種不對稱正呼應著我的心情。我們的上課地點不算宏偉,雖然我們的教室往往不符合我們所需,演講廳太小,教室又沒暖氣,由於我專心於課業,所以也不怎麼在意。
我行經其他老師空蕩陰暗的辦公室,思忖著加百列拉和人親熱的那一幕給我的驚嚇。不只是因為我們的女子宿舍規定男賓止步,那男人也令我非常困惑,他有說不出的怪異。我無法解釋那一幕激情景象,再說我對加百列拉懷有忠誠和敵對的矛盾情結,而沒辦法向老師告狀,雖然我心知這麼做才是正確的。我一直在推敲加百列拉的大膽行徑,她的那檔子事會讓我陷入什麼樣的道德難題。我必須向老師說明自己遲到的理由,但我該怎麼編個謊呢?我無法就這樣背叛加百列拉,讓她的祕密曝光啊。她既是我在巴黎唯一的朋友,也是我在學校最激烈的競爭對手。
我焦慮地四處亂逛,走到撒拉弗娜博士的教室時,加百列拉已先到一步,坐在路易十四的那張貴族椅上,氣定神閒,好像她整個早上都待在公園綠蔭底下靜靜閱讀伏爾泰的作品似的。她一襲亮綠色的縐紗洋裝,白色絲襪,搽了濃郁的莎樂美香水,那是她最喜歡的牌子。她以一貫簡單俐落的態度跟我打招呼,親吻我的雙頰,我想她沒有察覺到我的發現,於是如釋重負。老師熱情地招呼我,關心我被什麼事耽擱了。撒拉弗娜博士的名聲不只在其學術成就,更以作育英才著稱。我跑去找加百列拉,自己卻遲到,真是難堪極了。我不曾幻想要有什麼學術地位,畢竟我沒有加百列拉的優越家世,隨時可能成為他人的犧牲品,不過撒拉弗娜博士絕不可能話說得如此露骨。
沃可夫婦很受學生愛戴,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。我的老師嫁給跟聰穎過人的拉斐爾.沃可博士,她常跟丈夫共同演講。每年秋天,他們的演講總吸引大批學者,許多求知若渴的年輕學生來聆聽,雖然演講內容超過大一新生的程度。這兩位教授專長的領域是挪亞大洪水前的上古地理,在天使考古學裡雖然題目很小,卻是顯學。但他們的演講內容不只是包括他們的專長,他們概述天使學的歷史,上溯神學的源頭,直到在現代世界裡的應用。他們的演講讓歷史重獲生命,敘述生動活潑,以淺顯的語言,讓聽眾明白上古的結盟與戰役的來龍去脈,及其在世風日下的現代世界裡扮演的角色。的確,這對夫婦在演講裡讓人了解到,歷史並非遙遠的神話故事,也不是戰爭、瘟疫與災難讓生靈塗炭的紀事,而是在我們眼前呼吸的活生生的歷史,每天與我們同在,給我們一扇窗,透視未來充滿迷霧的前景。沃可夫婦能夠鑑往知來,讓他們在校內地位崇高又極受歡迎。
老師瞄了瞄手錶。「我們最好趕快動身,」她說,一邊收拾桌上文件準備離去。「我們已經遲到了。」